4月18日,周美玲導演的作品《弓蕉園的秘密》於公視台語台播出。本片述說一位來自香蕉園的農家子弟蔡孟娟(陳妤飾),與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僑生林書蘭(劉倩妏飾),兩位女生在解嚴以前的愛情故事。在不自由的年代,去談一個不被祝福、不能見光的愛情其實是很辛苦的。
在2021年的台灣,我們有幸可以看到許多描述同志故事的影片,像是《親愛的房客》、《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弓蕉園的秘密》等。這也是同性可以結婚,許多學生對同志是相對友善的時代。可是在40年前的台灣,《弓蕉園的秘密》故事主人翁可能還沒讀過《孽子》,更不曾聽過祁家威的名字,她們可能也無法認識其他的自己人。但這不是說女同志在過去的時代一定只有苦難,她們的愛情故事也有可能很精彩,或是很無奈。那些年長的女同志們,有些經歷過白色恐怖,有些見證過解嚴後同志陸續現身的90年代。有些人跟《弓蕉園的秘密》的兩位主角年齡相近,相信她們也經歷了刻苦銘心的愛情。台灣同志諮詢熱線採訪了多位女同志,集結成《阿媽的女朋友》,讓我們有機會認識這座島上不被看見的身影。
但其實這座島上還有一群人,他們來自東南亞,也許曾經在台灣有著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也許在這裡參與過許多同志相關的活動,或是涉足同志交友場所。但隨著畢業年限的到來,有些人幸運地在台灣找到工作繼續留下,也有的人最後回到自己的母國。馬來西亞從過去到現在五六十年間,許多學生在高中畢業後來到這裡求學。我的許多高中同學也都是留台生,我也在不同場合認識了從台灣畢業回去的學長姐。身為一名男同志,我從電影《藍色大門》、《孽子》小說及連續劇、認識了台灣這個自由國度。新紀元學院畢業以後,我也很開心有機會到赴台深造,甚至留下來工作。在台灣的這些年,我也認識了不少同樣來自馬來西亞,在台灣唸書或工作的同志朋友。但是大部分朋友與我年齡相近,或是更加年輕,這讓我好奇更年長的學長姐在哪裡呢?他們的經歷會不會跟《弓蕉園的秘密》女主角林書蘭很像?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想看這部影片,也許可以滿足我一些想像。
女主角林書蘭的人物設定應該是來自檳城的有錢人家,所以家裡有媽姐幫忙打理,她是來到台灣才學會洗衣服。「媽姐」是指來自中國廣東省順德區、有自梳女身份的女傭。後來有些人到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等地工作,幫忙服侍有錢人家。她們是一群透過特定儀式,像已婚婦人將頭髮自行盤起,以示終身不嫁。她們相互扶持,一起生活的居住場所就叫姑婆屋。電影《自梳》說的便是一名自梳女跟歌女相愛的故事,歸亞蕾正好也是演員之一。在有錢人家長大的林書蘭,可能嚮往著這一群梳起不嫁的媽姐們,她哪個男人也都不想嫁,只想跟要好的姐妹住在一起終老。
成長在馬來西亞的書蘭,1979年的時候在台灣唸書。我想她的童年應該是有受到513事件的影響,那是發生在1969年的馬來西亞種族衝突事件。這起發生在吉隆坡,但是影響後來馬來西亞政治局勢的衝突事件,會讓當時的長輩比較敏感。也許林書蘭在赴台以前,家人也會叮囑她不要亂參加有的沒的活動,避免惹禍上身。所以當學長許志祥來班上找大家入黨的時候,她是不會主動去關心及討論的。一來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二來就像她所說的「可是我是馬來西亞的僑生」。不是中華民國國籍的外籍人士,怎麼會想要加入這個國家的政黨呢?可是在過去的僑教政策影響下,許多人(包括片中的許志祥)就會認為「僑生也是中國人」。所以中華民國的有關當局,就理所當然地逮捕林書蘭這名僑生。在歷史上真的有馬來西亞僑生在白色恐怖時期被台灣政府關了起來,關在綠島或者被遣送回國。在杜晉軒的《血統的原罪》一書,就訪談了許多受到國民黨當局迫害的馬來西亞留台生。
那個時代人們無法正大光明討論政治、討論人權、同時也是同性戀情無法明說的時代。所以在林書蘭的相機裡,她們的照片是模糊的,是無法跟別人說的。在那個時代,人們都稱呼同性戀為「咖啊」,瞧不起。像是蔡孟娟美術課的同學,當他們知道今天老師介紹的這位野獸派畫家席德進偏好青春男生的形象時,不由得議論起來。我們在片子裡頭看到席德進最滿意的一幅油畫畫像《紅衣少年》,畫的便是讓席德進迷戀的高中生莊佳村。同學說同性戀不正常,會 「得傳染病」,而且教會還說「那種病是同性戀的天譴」。
同學們口中說的「那種病」,我們應該猜得出來就是愛滋病。在1970年代末,男同志社群中發現不明的疾病,有一小段時間醫學界稱之為GRID(Gay-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男同性戀免疫缺乏症)。直到1982年美國疾病管制局才正式命名為「AIDS」(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也就是所謂的愛滋病)。愛滋傳入台灣是在1984年,一名外籍旅客被通報感染愛滋。初期台灣翻譯為「愛死病」,因為那時候愛滋病毒無藥可治,感染者多以死亡告終。雖然女同志社群並沒有相關病例,但以那時代的認知,自然會將病毒傳染歸咎於男女同志社群。所以那時候的同志朋友,對於感情的事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
所以「不男不女」的蔡孟娟,即便跟林書蘭相愛,但也無法跟她結婚。在許志祥多次接近林書蘭的時候,蔡孟娟明知道許志祥這個學長不對勁,但是她在哥哥入獄,女友聲稱要變回正常的樣子,她最後能做的就只有表面上的放手。 一直到她看見林書蘭的那封信,才想著要找她,甚至跑到綠島去找,最後也找不到。這裡要稍微挑一下小毛病,在林書蘭在這封信中是寫簡體。可是馬來西亞大約在1980年代才開始在學校教授簡體字,在這以前馬來西亞華人都是用繁體字書寫。所以1979年來台念大學的林書蘭,寫信的時候當然是用繁體字。此外,林書蘭來自檳城,她的福建話應該是很流利的,雖然台語跟福建話還是有差異,只是這個角色的演出讓我覺得她台語、福建話都不太行。
40年以後,年老的蔡孟娟看到電視中香港反送中的報導,喚起了她的恐懼和害怕。在她年輕的時候,哥哥因為參與世界人權日的遊行宣傳而被逮捕,女友也莫名其妙失踪。那種恐懼的感覺深植在她心裡,而她什麼也做不到。生在今天的我們,幸運地多。我們不必對政治噤聲,也可以公開地討論愛情。在某一年的世界人權日,我們聚集在台北參與音樂會,不分異同支持婚姻平權。我們不是孤單的,可以一起討論濫用職權的警員,可以追查火車失事後真正關鍵與元兇。
如今從馬來西亞來到台灣生活的朋友,也都是相對幸運的。即便我們關注馬來西亞或台灣的政治議題,也可以不必擔心被清算。我們可以反過頭來,省思「僑生」身份的利弊,討論台灣對非本國籍人士的政策。我曾經在台北許多遊行或集會場合,遇到馬來西亞的同鄉;我們也曾在自由廣場揚起「輝煌條紋」(Jalur
Gemilang),聲援在吉隆坡街頭爭取乾淨選舉的家鄉親友。在 Mamak檔—大馬旅台同志會的聚會,我也碰到不少台馬同性伴侶,放心地跟大家分享自己的感情與生活。
這個社會還是有很多令我們失望與憤怒的事,但我們可以不必有秘密,可以公開地討論。我期待自己生活的這塊土地可以更好,自己的家鄉也可以變得更好,不只是在台北,我們也可以在吉隆坡揚起彩虹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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